“臣太常少卿熊安生,叩见至尊,恭祝吾皇万寿无疆!”
熊安生六十多岁的年纪,须发俱已灰白,精神仍然矍铄,待其登殿之后,便一丝不苟的向着殿堂上方端坐的皇帝陛下深拜为礼。
瞧着熊安生这一副苍老模样却仍自称少卿,李泰不免一乐,旋即便又端正神态笑语道:“熊卿免礼,贤士入朝,使我陛阶生馨,玉树华发,令人感慨贤良不遇啊!”
河北贡士入朝不少,既有在野贤遗,也有名门俊才、前朝旧臣,熊安生在当中也属于非常显眼的一个。其人号为河北儒宗,本身经学造诣深厚,门生弟子众多,此番入朝,也是比较让人期待的一个。
为了表示对这位北地儒宗的重视,李泰甚至还特意免了熊安生参加贡试,不让他因为跟一众年轻后进同场竞争而心生尴尬,在其入京之后不久便授予其人太学博士的职位。
“纣为暴虐,而元龟不占。臣不敢冒称贤良,无非略知礼义,齐氏道衰无治,臣之于世,旷野朽木而已。而今至尊德沐四海、圣主御世,降命来召,臣遂衔丹书而至。”
熊安生听到这话后,又连忙俯身作拜道:“臣旧居河北,非谓不遇,人不能识。而今入朝,乃圣皇以德视众、明察秋毫,非止臣一人之幸!”
李泰这些年各种奉承之声已经听得太多了,不想今日召见这位北地儒宗,还是又听到了些许新意。
商纣暴虐,就连苍天都不愿降给启示让其占卜吉凶,北齐那群道义衰败的玩意儿,谁又能辨认出我的贤良本质?至尊治世英明,我便化作白鸟,衔丹书来投。
这话既贬低了北齐统治者,又奉承了当今至尊,还不忘抬举一下自己,大概这老先生在家读书讲学闲暇之余,都在琢磨怎么拍马屁了。历史上周武帝宇文邕灭齐之后与之相见,熊安生那一通马屁就拍的肉麻至极。
李泰微笑着抬手示意这老先生免礼赐座,望着其人一脸恭敬的表情,心内又是思绪暗转。
这熊安生近日来在京中也算是一个传奇人物,极短的时间内官职便接连升迁,最开始只是皇恩特授的一个太学博士,不久后便升为国子博士,而后数日晋升为国子监司业,到如今直授太常少卿。
如此一连串的晋升,就是为了表彰其人与其弟子们在不久前针对北齐人事弊病大加抨击的功劳。朝廷虽然不便亲自下场去带节奏,但却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引导大家往正确的道路上走。
熊安生与赵彦深出身背景差不多,都是家无祖荫世祚的寒族子弟,但是由于各自选择不同,人生轨迹也是大不相同,可谓是失意与得意的代表。
赵彦深自幼聪明干练,热衷游走于权豪门第,最终也凭其才器而被司马子如举荐给了高欢,自此以后便开始了飞黄腾达。
熊安生却乏甚交际之能,唯是躬于学问,虽然也成为了饱读诗书、深研经义的一代儒宗,门人众多、享誉盛名,但在政治上却一直不甚得意。
历史上一直到了北齐河清年间,其人才被阳休之举荐为国子博士,但如今没有等到河清,北齐便被灭了,所以熊安生也是一直隐居不仕的处士身份,到了关中才被察授官职。
熊安生与赵彦深之间本来是乏甚交集的,两人的才能不同、擅长的领域也不同,一个是在朝的高官,一个是在野的儒宗,也鲜少会产生什么矛盾。
可是随着长安舆情将北齐人事弊病炒热起来,熊安生作为在野的宗师,讨伐赵彦深这种旧齐高官自然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和正当性。
所以在这舆情风波中,熊安生也不负众望的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赵彦深,痛斥其人嫉贤妒能,继而其门人弟子也都将赵彦深当作了一个声讨的对象。
世人对于有学问的人,特别是熊安生这种硕学鸿儒多多少少带有一定的滤镜,总习惯于将德行和学问挂钩。但熊安生这老先生,实在不能说节操有多高,或者说是南北朝这时代背景之下,其本身擅长的儒学经义政治变现困难,使其在行事上有种进退失据的笨拙感。
在南北朝时期,儒学属于是在野之学,无论南北统治者表面上多么尊儒崇道,但内心里都是不以为然。虽然不乏南北儒学宗室在朝为官,但细究之下,他们之所以任官,根源还在于他们本身的家世背景,而非所擅长的经义学术。
北朝范阳卢氏学术甚有可称,太原王氏王遵业也是一时儒宗,但他们的仕途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出身五姓之家。诸如熊安生这种没有门资世祚传承的寒素之士,哪怕学养再如何深厚,在学界声名如何响亮,都不能直接兑换成政治资源,老于乡野乃是常态。
熊安生身上也是很有几个梗的,其中一个便是有人欺骗熊安生,言道乡里某村有古冢埋葬着晋朝河南将军熊光,距今已经有七十二世,本来有碑纪事,但被村人藏匿起来。然后熊安生信以为真,掘地寻找却不得,于是便连年诉讼。
冀州长史都被他搞得不胜其烦,做出判词说:“七十二世,乃是羲皇上人,河南将军,晋朝也无此官号。”认为熊安生这一番诉讼实在是没有常识和道理,但熊安生仍然不肯醒悟,还是带领着家人向着这古冢号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