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两仪殿地处乾元殿北,乃是举行内朝的殿堂,皇帝不御外朝时,常居此殿视事办公,并召见大臣商讨事情。
近日外朝人事喧扰,除了日常朝会的时候,李泰一般都不往外朝去,而是待在两仪殿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这一天午后,他刚刚处理完案头事务,正打算着令内侍前往外朝两省收取今日奏书,殿外宦者忽然来奏尚书左仆射崔谦殿外求见。
“不见,着令崔仆射暂且归省处断事务,无诏不必来见。”
李泰听到这话后当即便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然而他这里话音刚落,殿阶下却响起了崔谦的声音:“今日省务业已处断完毕,唯有一事需当面启奏圣人,臣遂来求见!”
说话间,崔谦已经来到了殿前,还要举步往殿中行来。李泰见状后眉头皱得更深,直从殿中站起身来便要从另一侧离殿,结果却被崔谦上前抓住了衣带,同时其人还正色说道:“不器之臣,承蒙至尊垂青提拔,忝居宰辅之位。宰相岂可一日不拜聆圣训?圣人又能避臣几时?”
“能避则避!你放手……”
李泰垂首看一眼被崔谦死死握在手中的衣带,转又抬头看一看他满脸坚持的表情,眼见不能抽身,于是便又转身回到殿中坐定,闷声不言。
崔谦见至尊返回殿中,自己便也趋行入殿,请殿中侍者将一份奏章呈上御案,自己也默然垂首站立陛前。
李泰并没有去看那案上的奏章,沉闷的气氛又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无奈的叹息道:“表兄这又何必?既然居此势位,难免为人言臧否,就连朕都长忧时论昏明与否,岂有宰相因畏惧时评便急欲去位!”
近日京中舆情议论甚嚣尘上,除了赵彦深等北齐三佞广受抨击非议之外,大唐朝廷人事也颇受牵连。
尤其出身博陵崔氏的崔季舒被舆情薄议到了极点,但却迟迟没有受到朝廷刑令处罚,于是同样出身博陵崔氏的宰相崔谦便也遭到了时流的抨击,被人诟病其人为了保住家族声誉而用手中的权势包庇崔季舒。
这样的争议并没有因为崔季舒的横死而有所削弱,反而变得更加激烈起来。甚至不乏关中时流都加入进来,针对崔谦进行批评,京畿发生这样的凶案,自然是与宰相用政失调脱不了干系!
这世上毕竟是失意之人占了大多数,之前众多北齐遗老抨击赵彦深等佞臣误国,关中同样也有着为数不少怀才不遇的情况。眼见赵彦深之流都被抨击的以死谢罪,关中时流们的斗争情怀也是高涨。其他的在朝高官他们或是不敢直接进行攻击,但宰相崔谦因为族叔崔季舒的缘故,自然也就免不了非议缠身。
正因如此,崔谦日前朝会结束之后便上表请辞宰相之位,希望通过自己的去职来让朝廷用政免于再遭受诸多争议。
李泰日前主动挑起这些舆情议论,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对河北人事进行一个批判和肃清,倒没想过将矛头指向自己,尤其是没想过将宰相去留付于舆情声讨。
这些在野呼声,朝廷自是可以不必理会,毕竟就连赵彦深这个失势之人如果就是硬挺着挨骂,舆情也不能伤其分毫。但崔谦态度坚决的要辞职,还是让李泰有些措手不及。
他既没有要调整宰相班子的想法,崔谦多年来一直担任他的政务住手,彼此间配合也是得心应手,在如今各方都需用政统合的时节,李泰当然是不希望崔谦去职,所以便干脆避而不见,但却没想到崔谦也固执的追到内殿中来。
“宰相之位,领袖群臣,聚百官之声上达天听,聆至尊之命下宣政令。居此势位如若不能上下称允,则天听为蔽、政令为堵,上下失调,失治不远!”
崔谦听到李泰的叹息,便又正色说道:“臣非以壮才而难代,皆因圣眷隆厚而攫显,今已物议缠身,若仍眷恋势位而不肯求去,一人之欲,误国损政,则罪深矣!况今王业大阔,吞张四极,正欲海纳百川、贤流并取,岂可因臣一人而损进贤之道!”
讲到这里,崔谦便顿了一顿,接着才又语调低沉道:“臣所受物议,亦并非无妄之灾。血脉之情,谁能轻舍?族叔遭此厄难,诚然其身自染、咎由自取,然臣亦不乏周全家声之想,未有言行以抚慰物议,遂有后事。臣有负圣人恩用,亦深受情义催扰,恳请圣人能允臣别觅清静。”
说完这一番话后,崔谦便又深拜于殿中,李泰见状后,一时间也是有些无言以对。
他是怎样的心思,一些远于朝堂的时流或还不怎么清楚,但是身为宰相且与他共事多年的崔谦又怎么看不出。
无论是宣令赵郡李氏等河北世族为不赦之族,还是如今纵容舆情对崔季舒等人大加批判,李泰一个很大的意图便是为了打击这些关东世族的声望,从而挤压他们在大唐朝廷中对政治资源的侵占。
崔谦出身博陵崔氏,又是当朝宰相,在政治上他当然要与当今圣人保持同一步调,但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又免不了会受到亲情乡谊的请托纠缠,因此在这个过程中也是左右两难。如今趁着舆情沸腾而主动请辞离开中枢,他也是想借此避开这一系列的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