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中期,在中都开封安家的御前班直当差的中层领导,但凡见过辛文郁统领之妻子孙氏的,都会打趣,遇到你小子真是好福气。怪道竟肯舍了这么大的功劳,去求官家赐婚?
孙粟这时等会低眉垂目,默默上茶点,婉约的仿佛那天青色的烟雨江南。
但其实辛文郁知道。妻子是坊州人地道的关西女儿,五六岁时刚跟着母亲改嫁来济南,哭着说的满嘴都是关西话,后来虽然渐渐改了口音甚至改了性子,但有些事是改不掉的。
比如说,辛文郁知道妻子本姓刘,而岳父在靖康初年也颇有名气,乃是泾源路拉起上万义军,却最后被曲端兼并杀了的统领官刘希亮。
一向在人前温温柔柔地孙粟曾对辛文郁说,“他不是一个好丈夫,甚至不是一个好人,平素有些钱就喝酒吃肉。破皮无赖的事甚至干过无数,我娘一生下我,他就嫌弃是个女孩子,平素也不多看我几眼。但当时我娘和孙叔有了情分。本来被他发现,以为必死。他却长叹一口气,给了我们一笔钱,说道赶紧走吧,他已经得罪了曲端性命,可能再旦夕之间。能走一个是一个。后来果然如他所说,曲端趁大乱将其兼并,处死我父亲。曲端后来听说有救驾之功。一直到了镇戎郡王。而我知道,他的死讯已经是那一年的夏天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收敛尸骨。”
辛文郁震惊之余满是疼惜,因着没有婚约,怕疼脱了家人。虽然明知他那信物上有金光闪闪,也只是将帕子递在桌子上。
谁知孙粟没拿帕子,继续道:“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图什么,如今乾坤已定,我生父注定只能是误国降官。继父这边却有失节之时。你既然入了御营,有远大前途,还是准备娶我吗?”
辛文郁严肃起来,道:“靖康以来大浪淘沙,这本不是你的错。我只知道自小与我一起长大。会跟我一起练隶书的,会帮我包扎伤口的是你。妹子,我此去必然立下功勋,好让老头子知道我有本事,风风光光来娶你过门。”
孙粟到底还是花样年华,虽然过往的经历经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听的少年如此真挚,便嫣然一笑。
那是建炎六年的秋天,辛文郁跑到关西张景统制门下投军。张景此番平西夏,立下不少功勋,但也损了不少自己的老底子,见着这样家世清白的少年郎很喜欢,大笔一挥就收下,做了亲卫。
那一年,辛文郁十八岁,孙粟十五岁。
但是孙素没有想到,等待的时光是这样长。足足五年之久。心上人才在骊山之变中立下大功,用这几乎算是救驾的功劳换了官家一个赐婚。
当然说是赐婚有点唐突,毕竟大宋还是优容民间大礼的。他只是找了当年辛赞的上司胡世将,要求他做媒,同时表彰了继父那个都在五服上的烈士孙默,以这个名义为这个促成二人的好事。
继父孙豪几乎是喜极而涕,对着她大加赞赏,道:“粟娘,你的眼光真是不错的,小辛果然是个好的,当年为父一时软弱,受了伪齐的官职,不仅辛兄等好友鄙夷我,宗族也不容我,就是死后也不知道如何见祖宗。现在有这样的女婿,终于……终于”
孙粟当然面上宽慰几句,其实她倒是觉得继父大可以不必如此,乱世之下,大家都是普通人。孙父当年乱军中苟全性命,因为有功名做了生父的幕僚。但是基于主母就是非常大的道德污点,但他们终究也没有真的背叛生父。反而这么多年来,孙豪对母亲一直疼爱有加,爱屋及乌保护了自己和弟弟。
建炎一朝风气如此,守节之臣都是大书特书的英雄豪杰,上到守东京到死的宗泽和自焚洛阳的汪相公,下到向北而死的淮河水神张永珍,家族乃至故里都以他们为荣。而堂伯父孙默不肯降金而死,在章丘孙氏眼中就是大英雄,官家的再次表彰让孙氏宗族面上有光,终于也接受了孙豪这个有污点的子孙。
孙粟其实应该为继父高兴,也该庆幸自己还了他十几年养育之恩,但有一句话如鲠在喉,难道我的父亲不是抗金英雄吗?只因为曲端救驾有功,官家一笔勾绝了他以前的跋扈残暴,他就该无名无份的当一个普通关西军贼,连岳台神庙的香火都不得享受吗?
孙母到底是了解女儿的,看着她在千佛山小祠堂里的香灯前跪了好几天,根本不理会外面来贺喜的人,悄悄流泪道:“儿啊,我知道你心里苦,念着你亲爹是好的。只是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我就不说你想不开会害了你……孙郎和你三个弟弟了,你想齐鲁光复之前,咱们过的什么日子,如今又是什么日子。纵然官家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何况我们什么身份,你若想不开,和辛家大郎的日子过不好的,他是赵官家的近臣!就是你早死的亲爹,也不会安心的。而他最后不知道我有了你弟弟,不就是想你继父能照顾你嘛?”
顿了顿,她低头道:“人要讲良心,这些年他确实对你们不错的。”